屋内一片沉寂,片刻后,传来一道沉稳而略带倦意的男声:“娘娘身体不适,不宜见人。”
苏绾轻声道:“是我。”
短短两个字,如惊雷击落水面,屋内顿时一静。紧接着,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迅速靠近。
“吱呀”一声,木门被拉开,一股淡淡的药香扑面。
秦欢一身素青常服立于门侧,他一眼瞥见苏绾的齐肩短发,顿时愣在原地。
上一世,他在猎场初见她时,她就是这副利落短发模样。他还记得,夕阳下她含笑回眸,梨涡浅浅,盛满了一世明媚春光。
那一刻的印象,比自己的仇恨还清晰在心。若天命肯垂怜,再赐他一次重来的机会,他愿将时光永远定格在那一瞬。
她笑,他看,天地静默,岁月不老。
“秦欢!”苏绾大声道。
秦欢一激灵,方从回忆里抽身,他搓了搓脸颊,问道:“你没事吧?温念他有没有为难你?我听说,他绑了你拜天地,你……受委屈了。”
苏绾对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我还好。”
她将事情经过简单叙说一遍,略去了很多不堪的细节,她不想让秦欢担心。
然而秦欢仍旧不放心,上前一步,一只手抬起她的手腕把脉,另一只手背贴近她的额头,边听她叙述,边试探温度,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般顺畅。
苏绾任由他摆弄,她对他的信任,深如海底。
几息之后,秦欢的神色这才略微放松,低声道:“体温平稳,脸色也不虚,看起来不像是内里有伤。”
苏绾唇角微翘:“表哥费心了。”
一声“表哥”唤得温柔恭敬,秦欢愣了一下,眼底闪过异样情绪。但他很快压下,略一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娘娘精神尚可,只是不愿多言,你劝劝她也好。”
苏绾轻提裙摆,跨过门槛,步入静谧内室。
“娘娘。”她低声唤了一句。
贵妃半倚紫檀木描金床榻,闻声缓缓睁开双眼,幽深的目光与苏绾迎面相触。
一瞬间,慈庆宫内的腥风血雨,婴孩坠地的绝响,皇后的疯魔笑声。宛若一记记重锤,狠狠击打两人的心头,涌起一阵阵刺骨的殇痛。
苏绾咬了咬唇,试图缓和气氛:“娘娘莫要太过自责。宫闱争斗,死伤本是常事,没人能预料后果。”
这番话并非宽慰之词。
当年先帝在世时,悦贵妃癔症发作,直言有人谋害她。她握着把金剪刀,生生活剖自己的肚腹,揪出肠子翻找“毒药丸”,最终落得肠穿肚烂,血竭而亡。
贵妃淡淡一叹:“我之罪孽,并非在后宫争宠,皇后咎由自取,此举本就是天经地义。”
她顿了顿,缓缓道:“可是,这一切,与小皇子有何关系?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而已。是我亲手,害了他。”
苏绾如被雷击,脑子轰鸣作响。那封诡异的“天枢旧信”,原来并非偶然。
是贵妃!
是贵妃揭开了命格之谜,点燃了阁老心底的猜忌,放出一场连她自己都无法控制的野火。
苏绾眼眶一热,几步冲到贵妃榻前,扑倒在她膝边,泪水扑簌而落:“娘娘,我害苦你了……”
贵妃静静垂眸,一手抚上她的发顶,轻柔摩挲,“你没有。”她低声说,“谁都不曾亏欠我。”
“是我自己选择的路。”
苏绾心如刀绞。
贵妃为了救她,竟甘愿举起屠刀。她杀死的不是小皇子的生命,而是她悬壶济世的那颗医者仁心。
从此,世上再无秦医妃,惟剩以鲜血祭权谋的刽子手。
脑中火花一闪,苏绾忽觉醍醐灌顶。
她苦苦追寻的那个“东西”,不是复仇,不是赎罪,不是命格逆转,也不是让谁生、让谁死那么简单。
那个东西,叫做良知。
重活一世,不是为了改变一个人、一桩事、一场命运,而是要唤醒那些手握权柄,主宰苍生之人的本心,让他们在血与火的教训里,看清何为是非,何为公义。
曾几何时,她还奢望能以情感唤回某些人的良知。即便那人,是她的亲生父亲。她不愿做弑父的逆女,也不愿背负“乱臣贼子”的骂名。
可此刻,她终于明白。
一个不肯为天下人俯首的独裁者,一个将权位视为高过百姓的皇帝,早已不是她的父亲。
他是独裁者,是以生死为筹,以血肉为砖的暴君。他要的,是臣服;她要的,是公平。
两者不能并存。
她的目标,前所未有的清晰。
—逼宫—。
只有剥夺他肆意掌控生死的权力,只有将这江山社稷从权欲的泥沼里拯救出来,才能在废墟之上,重建一个真正属于百姓的太平世界。
她不再是苏绾,不只是一个女子、一个棋子、一条旧命。
她是将正义带回人间的利刃。
这一次,她要亲手终结暴政。
苏绾抬起模糊的泪眼,眼底已无彷徨与犹疑,“娘娘,我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还天下人一个交代。”
贵妃凝视着她,眼底翻涌着万千情绪,终究只是轻轻点头。
秦欢低声提醒她:“既已决意起事,须谋定后动。每走一步,必须慎之又慎,半点差池都不能有。”
苏绾拭去泪痕,神情清明果决。她缓缓起身,道:“一切早已安排妥当。进宫之前,时枫与我约定好了,他会在朝堂故意激怒皇帝,借机被贬入诏狱,与我们里应外合。”
“锦衣卫镇抚使李鹤鸣也已通气,他会悄然调换守军,将心腹布置宫门。他本人则佯装醉酒出宫,避开风口浪尖。”
“萧染和晴雷负责潜入诏狱,救出时枫,自内杀出。”
“与此同时,邵云礼将调动亲军五千,分批包围紫禁城各门。宫门开启,秦欢可领军指挥他的兵。”
“内外一响,士兵直扑奉天殿。打皇帝老儿个措手不及。”
“我与春蝉封锁内苑御书房,管控太监宫女,保证不走漏半点风声。”
秦欢皱眉:“你料得再周全,难保皇帝不会狗急跳墙。他若孤注一掷,什么都做得出来。”
苏绾凝声道:“所以我要主动请旨,单独与他见上一面,设法引他分神。”
“不行。”秦欢断然拒绝:“皇帝为人阴险狡诈,怎可能让你全身而退。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还有我呢!”萧染突然钻出来,卷起衣袖,“凭我一人,杀狗皇帝,足矣。”
苏绾淡淡一笑,“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咱们见机行事吧。”
三人对视片刻,彼此默然点头。
两日之后,夺权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