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绾不知道,自己如何走出慈庆宫的阴影。
脑海恍恍惚惚,前世今生的片段交错闪回。阁老宠姬的流言、杀遍后宫的一代疯后、不知温念还是温如初的甜言蜜语,还有那个“咬牙切齿”的求婚誓言。
她曾以为,自己重活一世,是上天垂怜,要她替天行道,逆天改命。
可结果如何?
原本该活的人,温念、苏沅芷、小皇子,统统死于非命;原本逝去的文竹、无霜,最终也没逃过宿命;而勉强活下来的,包括秦欢和她自己,不过是苟延残喘。
是喜是悲?她说不清。
她开始思索重生的意义,是否就是为了改变几个人生死,或者颠倒几桩因果?
若仅如此,所谓天命,也太浅薄,太冷酷了。
她一定是为某样更深远的东西,才被拉回来重走这条旧路。
那个“东西”,究竟是什么?
她尚未找到答案。
想到这里,苏绾只觉头疼欲裂,额顶鸳鸯发簪刺得她脑仁发胀,两眼昏黑。
她猛地一把扯下发簪,狠狠摔向地面,碎发如瀑披散在肩,遮挡了半边桃花面颊。
金玉鸳鸯撞击白玉地砖,发出清脆的“哐啷”声,恍若襁褓坠地的轰鸣,耳边不断回响。
胸口涌起一阵无以名状的窒息,她又不得不扯掉沉重的命妇朝服,露出月白中衣与轻薄衬裙。
鬓发披散,衣衫微乱,令她看起来像是一名受责的婢女。
甬道长长,天色沉沉。
她跌跌撞撞地行走其间,心底满是无声的哀恸。
周围宫人脚步匆匆,皆朝冷宫方向奔去。不知是谁肩膀一挺,将她骤然撞倒在地,却没人回头停步。
他们有更重要的使命,见证中宫之主的覆灭,谁还在意一个狼狈的小宫女?
苏绾伏倒冰冷的石砖,指尖触及那支碎裂发簪,心底弥漫着无尽的悲凉。
她拼尽一切逆天改命,到头来,却连一个孩子的命,也救不回来。
忽然,一顶乌漆小轿自金銮殿方向疾驰而来,伴着急促的脚步声。
“让开让开,司礼监掌印大人驾到!”随行小太监尖声厉喝,态度十分跋扈张扬。
苏绾懒得动弹,趴在原地,寸步未让。
轿子在她面前倏然停住,帘内传出阴阳怪气的斥责:“哪里来的贱婢,竟敢挡了本掌印的道?”
苏绾冷声回道:“五品命妇苏绾,奉旨入宫觐见。宫道这么宽敞,怎就挡了你的路?难不成,你是属螃蟹的,非要横着走不成?”
幸亏她的嗓音恢复如初,否则骂不出口可太憋屈了。
话音未落,轿帘“唰”地一下掀开,一张阴白如纸的老脸探了出来。
魏公公眯着眼:“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呀,苏绾。”
作为正四品司礼监掌印,直呼命妇名讳虽属无礼,但尚踩在礼制边缘。可接下来的话,实在太过放肆了。
“你还活着啊?”魏公公挑眉冷笑:“怎么没被温念那狗东西弄死,哎,真是老天不开眼。”
苏绾缓缓起身,拍落肩头尘土,整了整衣襟,淡淡道:“托魏公公的福,苏绾命硬,倒也苟活至今。”
“哼,你少给我装蒜。”魏公公眯起眼睛,讥讽道:“你这种人,老子一眼就看穿了。表面清清白白,实则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仗着贵妃得势,拽得人五人六,真当自己能一飞冲天?”
他一步步逼近,语气愈发猖狂:“让老奴教你一桩宫里的真理。这座紫禁城,从来不是谁靠着一两场胜利就能站稳脚跟的地方。今儿个你推翻皇后,明儿个说不定就轮到你自己掉脑袋。”
“你以为,现在的奏折真是圣上亲批亲阅?呵,实话告诉你,都是老奴我代为起草盖印。这朱家的江山,有一半,是老奴撑着转的!”
他说得极尽张扬,身后轿帘被风掀起,露出整张苍白阴狠的脸,仿佛半截鬼魅游走宫墙。
魏公公此言不虚,司礼监乃十二监之首,掌管皇帝的文书、印玺和宫内礼仪。司礼监掌印太监可参与机务,代皇帝“批红”。
掌印太监虽然品级不高,但权力巨大,与内阁首辅抗衡。有时甚至凌驾于阁老之上,造成“权过元辅”的局面。
苏绾蓦地一怔,心头骤然清明。
魏公公,竟是那盘大棋中,关键的一子。若不先拔去这根藏在深宫的毒刺,纵有千百般谋划,恐难以撼动皇权分毫。
她只恨自己识人不清,竟将这老东西漏过去了。
苏绾冷冷睨着那张阴白如鬼的脸,心想这厮怕是还不知,自己末日将至。
她啐了一口,语气讥诮:“魏公公既自诩神通广大,不如回头照照铜镜,看看自己到底是人是鬼。瞧你这副急吼吼的架势,是要赶着去冷宫抢头香么?趁早表忠心,好落个明哲保身?”
又话锋一转,“我今儿可算长见识了。堂堂一国之母,竟亲手将亲骨肉砸死在殿前,呸呸,简直禽兽不如。”
“啧啧,主子疯魔了,伺候的奴才又能好到哪儿去?冷宫的风可凉,魏公公多珍重身子罢。”
魏公公一怔,怒极反笑:“好,好得很。你等着,苏绾,这宫里还没轮到你撒野。今日是皇后进冷宫,明日就轮到你和贵妃了。”
说罢,轿帘“啪”地一声落下。
“起轿!”
随着他一声恼怒喝令,伴随着内监小跑疾呼,一队人马气势汹汹越过苏绾,朝冷宫方向而去。
苏绾伫立原地,望着渐行渐远的黑色帷幔,眼底弥漫了一层冰霜。
翠微宫殿门敞开,阳光泻落檐下玉阶,洒下一地静谧的光影。宫娥们进进出出,忙着打扫庭院。被封禁一整月的宫殿,终于得以重启。尘埃拂去,卷帘高挂,过往阴翳洗净一空,整体焕然一新,。
殿前,萧染正低头指挥宫人打扫,他不经意地余光一瞥,倏然睇见熟悉的身影踏入院门。
他眼神一亮,本能地冲上前去,却在临近一瞬硬生生刹住脚步,脚下一滑,差点撞个满怀。
扑了满身的梅花香气。
“竟然是你呀。”他挠了挠头,笑得像个才下学堂的少年,声音泛漾着止不住的欢喜。
苏绾斜睨他一眼,没好气似的:“不是我,还能是谁?”
萧染仔细盯着她看了又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突然间他像发现了什么似的,指着苏绾大叫:“你你、你的头发呢?”
拜温念所赐,苏绾一头秀发被齐肩斩断。
“你少管我。”苏绾急着进宫,也未多加解释,一把推开了萧染,裙摆微扬,头也不回匆匆而过。
少年怔愣地望着她的背影,细长眼眸剪了剪。
他忽然觉得,短发也别有一番韵味,好似她的为人,干净利落,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虽说苏绾上次入住翠微宫,是在昏迷时被抬进来的,但她熟稔紫禁城地形,没费多少工夫,轻车熟路绕过偏殿回廊,径直走向贵妃的寝殿。
门虚掩着,屋内隐隐传出低语。
萧染跟上前,压低声音道:“贵妃回宫后,心情一直不太好。秦欢在里面陪她大半天了。”
也是,贵妃刚刚经历一场宫廷剧变,心头阴霾一时三刻怎可能驱散?哪怕是她最亲近的人陪伴,恐怕也难以安慰。
苏绾在门前站定,凝望着那扇熟悉的朱漆木门。她深吸一口气,将纷杂心绪压回胸腔,抬手轻叩门板。
“咚咚”,两声低响,在空荡的走廊间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