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警醒徐遮,却并没打算处置他。因为皇帝在前朝还用得上他,更遑论其与太后之间的关系,贸贸然撕破脸也不好,不过是敲打敲打。而黄淮流离失所的百姓和沈寒烟的千辛万苦,不伤及太后一点皮毛。
沈寒烟觉得自己一向相信的某些东西逐渐塌了。
皇帝,坐在龙椅上的人,果然永远都在权衡利弊后,做出利益最大化的抉择。
那日宴会,皇帝赐了她很多东西,可她的联姻之事,提也没提,只忙着举行祭礼,感念上苍好生之德,叫各路青词上表,歌功颂德,只道皇帝英明。
沈寒烟头一次觉得这祭礼可笑,若不是当初裴斯年冒险炸了河堤,水患又怎会那么快平息。
有些东西总是在不经意间动摇。
“公主,祭礼就在明天了,您快些睡吧。”夏盈见沈寒烟望着窗外出神,眼底满是心疼,明明是公主治理水患,求情于陛下,带回来证据还叫皇上巩固朝中势力,可最后,皇上却仍然不管她。
“恐怕是我参与的最后一个祭礼了。”沈寒烟叹口气,时也运也,眼下或许只能安慰自己,不是上辈子屈辱出嫁。
祭礼被安排于西渠门正道的琼宇祭坛,皇帝亲临,沐浴焚香,在太和钟响起的第三遍后起驾至圜丘坛,夹道奏起“清平之章”,皇家连带朝臣,浩浩汤汤,前往琼玉祭坛。
沈寒烟一早也跟着过去了,临行前沐浴焚香,前段时间没睡好,显得脸色有几分苍白。她站在不远处看着父皇携李妃在望燎位观看焚烧祭品,沈穆容正站在她边上,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道,“六妹妹,都说漠北无甚礼仪,这次祭礼可得好好瞧着,之后怕是没这个机会了。”她的声音透着讥讽,“好好看看父皇和母妃,以后怕也没机会了,就像我也没法再看到母后一样。”
沈寒烟淡淡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有没有机会,看老天爷吧。”
此刻不远处的穹坛响起三声悠远绵长的磬音,借着九龙壁百转千回,随后响起青词的祷念声,低沉却不沙哑,带着一种隐隐的金属质感,颇似刚响起的钟磬声。
“大夏二十五,适逢水患,江河横溢,百姓惶恐,沛然莫之能御。举国恭秉丹诚,仰瞻昊穹,感念上苍好生之德,敬天法祖,修德振武,矢志平患,疏流日夜不息。上苍亦垂怜苍生,赐我晴日,江河复归故道,田畴重现生机,百姓安居乐业,皆颂皇上圣德,感怀上苍恩泽。”
“今恭谢天恩,仰祈上苍,伏愿上苍之庇佑,谨奏。”
沈寒烟总觉得这声音似曾相识,等看清来人的时候,整个人一怔。
旁边有人小声议论,“那不是裴斯年吗?”
“裴大人怎么回来了?”
“这裴大人本来也是一表人才,要留在京中平步青云的,不过是当日传出与六公主...有点隐情。眼下六公主都要和亲漠北了,又有什么不能召回来的。”
“我不是说不能召回来,而是,召回来,为了什么?”
听着议论声,沈寒烟猛地抬眼,果然看见祭坛中央站着一人,长身鹤立,如一把锋利的刀刃,直接破开了缭绕的青烟,周身一派清明。那人明明念着青词告文,可眼神毫不避讳得在众朝臣中逡巡,逡巡半晌,最后直直落在沈寒烟身上。
沈寒烟今日换上了一袭墨蓝珠绣琵琶袖线春皂衫,内衬深湖蓝染绣万字百蝠漳缎木兰裙,眼底莹莹水光,顾盼流转间,较之前的张扬明艳,却格外多了一层别的,就像递到他手里的那封信笺一样,短短两个字,脆弱得甚至淹没不了那薄薄的宣纸。
格外不同的感觉。
沈寒烟抬眼便对上裴斯年遥遥的目光。
那厮居然还朝她笑了一下,在祭礼当间,真是毫无半点诚意。
告词被裴斯年清晰而缓慢地念完后,他终于收回了目光,手中写了青词的帛绸被扔进了焚炉。
与其求天,不如求我。
祭礼结束,宫中设席,皇帝亲自宴饮王公大臣,太后也难得出席。开宴后,皇帝满面春风,显然黄淮水患的平定,算是拂去了他一个心头大患。待席定,皇帝提道,“今祭礼圆满,花好月圆,是好兆头,水患一平,我大夏必风雨调顺,五谷丰登。”
皇帝先饮,一呼百应,立刻便有人道,“吾等皆感沐天恩,生于此世,实乃臣等大幸。”
皇帝哈哈大笑,“所谓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缺不得,想当初你们个个主张修堤,偏就有那么一两个要反其道而行之,偏就朕还点头了,你们说这不就是天时地利人和?裴斯年——”
裴斯年站了起来,“臣在。”
“这次黄淮水患,你是功臣,朕之前已为六公主设了席面,这次是专门为你的。”说着皇帝端起一杯酒,起身,一饮而尽。
裴斯年同样端起酒杯,但是不急着喝,语调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此次水患能平,全仰仗圣裁,还有六公主先前为臣求情,又特到黄淮帮臣肃清贪官,臣不敢忝居功劳。”
此话说完,有人顾着饮酒,有人则下意识觑着太后脸色。
太后面色不佳,淡淡饮酒。
在这个时候提六公主的功劳,到底为何,她心里清楚。
皇帝此刻酒已经饮到三杯,正是上头,“朕倒是忘了,当日若没六公主进言,最后如何还未可知,”他笑,“别到时候烟儿觉得朕厚此薄彼,这样吧,朕给个承诺,你们两个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
沈寒烟怔怔然,“儿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