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灵魂并没有就此停驻,而是飘出广陵,飘向了更远的世界。
在为利禄奔走之外,在天师与鬼物之外,他看见万千或贫或富的普通人。
那些普通人中,朱门富贵者夜夜笙歌,贩夫走卒却困苦而活。
丝丝缕缕的气从他们中间泛起,颜色各异,有穷奢极欲的褐,也有忧愤怨恨的黑,更有拼搏奋进的橙与精诚炽热的红,万千色彩中凝合了万千的喜怒忧思,它们汇聚升腾,滔滔不绝,渐成江海之势。
这股势冲天而起,奔腾踊跃不可阻挡,利落地切断了商洛与陈淮安之间,所有险恶黏浊的羁绊。
他,商洛,一个身世晦暗的贫寒少年,竟然真的成了大魏的正三品天师!
不是没有渴望过的,只是这事真实地发生时,一切都是那么令人难以置信。
道袍加身,道印在手的那一刻,他飘然的心一下子沉淀。
从此,他不再是那个只能使出低端术式的底层天师。
得驱使天庭二十八天兵神将之威后,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这个名为商洛的人,终于有了初步立足于世的资本!
天地正气将周身阴晦一扫而空,商洛的心澄明如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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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顺理成章地辞去了困扰他许久的工作,最后看向陈淮安时,眼中露出了似悲悯似解脱的神色。
虽心知希望不大,陈氏族长还是尝试出言挽留商洛,并许以外姓长老的地位。
陈族长心知,千金不易得,廉价的良师更不易求。
何况眼下,还有陈淮安这么个烫手山芋在此。
放眼望去,广陵城中大大小小各色家族林立,像他们这样的,实在是毫不起眼。
他们虽然姓陈,却和广陵城中声名赫赫的陈氏,八竿子也打不着半点关系,只是勉强沾了一个“陈”字而已。
连为族中后辈办个学堂,也要联合外姓方能成事。
学堂中的几位天师,或年迈,或昏庸,如商洛这般年轻干练的不是没有过,却都留不长久。
如今家族人才凋零,苦苦挣扎,唯一的希望便在家族的后辈身上。
因此,对子弟的培养,还有对外界能人的招揽,显得尤为重要。
商洛也有自己的考量。
他去意已决,成为三品天师只是人生路上的第一步,又怎么可能在此多做停留?
学宫中的陈天师得知此事后,破天荒地劝了商洛几句。
商洛诧异地望着他。
师长本想再劝,很快就意识到不对劲。这不是一个慧眼识英才的师长该有的行为,他一下子换了口风,预祝这位年轻的天师前途似锦。
商洛心中本有怪异感一闪而过,听到师长的祝福,心生感动,不再探究。
现在,他要去给商富年写信,并寄送最近攒下的所有钱财。
“爷爷,我成为三品天师了!我要留下,在广陵城扎根。很快,我就会把你接过来……”
信写好后,商洛神采飞扬地出门。
行至半途,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天师姓陈,陈族长也姓陈,他们好像是一个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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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完信后,天空下起了雨。
商洛撑着一把青色的伞,慢悠悠地行走在雨中,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无目的地四下闲逛。
两边的楼中渐次点起五彩的灯,盏盏彩灯透出奇异迷离的光,或深或浅的光在雨里晕染开。
灯火莹莹,行人如织,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长街,在此刻仍十分繁盛。
淅淅沥沥的雨声中,一阵淡淡的清香弥散。
不知为何,商洛停下了脚步。
无数的行人撑着伞,行走在各自的路途里。
一位白衣少女撑着一把白伞款款而来,伞面绘有水墨风荷,花叶似随风雨而动。
她自他们中而来,却又与他们格格不入。
在潮湿迷离的雨声中,在无数人来人往的行人中,商洛就这样突兀地停下了脚步,那少女与他擦身而过。
她蒙着白色的面纱,无声地走过他的伞外,却在他的心上留下了痕迹。
商洛的心怦然而动。
那是独属于少年人的春心萌动,它微弱而纯净,自不可知处而来,深深地潜伏在今日的雨中。
那一刻,商洛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
他在雨中迷茫,困惑,不明白自己到底怎么了。
心像是被绒毛挠了一下,带来无法言说的触感。那感觉很轻,很轻,眼见着即将要消散,在最后的最后,却又有漫长的余韵留存心中。
相逢的那一个瞬间很短,却又很漫长。
漫长的空白,漫长的一生一世。
也是在那个瞬间,他短暂地忘记了遭逢过的一切不幸,忘却了一切怨愤,忘却了包括商富年与齐铭在内的所有人。
齐铭却并不知道这些。
他遣散了仆人,一个人沉默地待在窗前,从天色微明至深夜时分。
满窗新发的桃花与微雨的春色被黑暗吞噬。
商洛推门而入,黑漆漆的屋内,齐铭一言不发。
他准备了很多酒,一坛坛地在窗边铺展开。
也许齐铭遇到了什么糟心事。商洛想。
两人先是一杯接一杯地喝,到最后齐铭犹觉不过瘾,于是两人改为捧着酒坛痛饮。
喝到最后,两人都醉醺醺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
黑暗中,商洛感到齐铭在向他靠近。
齐铭强撑着身体,探身而起时,温热的唇蜻蜓点水般地擦过商洛的嘴。
大量的酒精麻痹了商洛的头脑,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只是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齐铭又是一阵发狂似的怪笑。
笑着笑着,他凑到商洛的耳边,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我说,要不要试试?”齐铭轻佻地开口。
他年轻干净的嗓音映着滴滴答答的雨,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那一刻,商洛没能看见他眼中毫不遮掩的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