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离开那天,我也跟着一并下山了。
师娘半扶半背着师兄绕过镇子,去往一条我从未踏足过的道路,她并没有准许我也送行,独自带着师兄去到那个所谓的“远亲”家中。
我想,她大概是怕我看出她在说谎,可实际我心里透得似明镜,将她所有看在眼中,倒映在心底。
我留在路口守着师娘回来,本以为会等到徬晚或天黑,谁知不过一个时辰就见着了她返回的身影。
师娘没与我多说师兄去往的地方如何,和我到田大娘家探望一番后就回去山中了,我们安安静静地吃完饭,她在药肆门前站立一会儿,朝山下某处望去。
我看不见她是何神情,大抵不过思念愁苦。
日子如流水而过,有没有师兄在身边对我来说都无异,所以我适应得也快;师娘再未于我面前提起过师兄一句,光看她的样子像是也把师兄给淡忘了,除了她偶尔会站在门边朝山外远眺。
总有一天——师兄在或不在的哪一天——师娘会彻底安心下来的。
我却说不准自己是否能坦然释怀。
一看书案前日日累起的黄纸,她离开的日子光靠笔墨已经不足与我的情思抗衡,我确实没有表现出足够的伤怀,可也不能表示我已经毫无芥蒂。
她一日不回,我心中的石头就一日不肯落地。
师娘在药肆门前眺望着镇子之外,我也会独站在老槐树下探看一眼望不到头的密林。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去往何处,只记得她最后消失那一刹的位置。
我盼过她一日两日、一月两月,待惊觉时,她即将错过今年山里最后一个秋日。
山中天气骤变,热暑已褪,寒意砭骨。
山里头的初冬要比山下更凛冽几分,院外树木渐渐萧条,残叶枯黄,叶片稀稀拉拉地粘在枝头,被稍大些的冷风刮过就又得落下大半。最后这点秋景也要留不住了。
我向师娘要过师兄所住的位置,不是想去打扰,只是为了以防不测,师娘看我坚持,还是拿笔在纸上画了路线给我。
即使有了方向,我也没想过要去探望师兄,要了这地址对我来说用处不大。
这日是个大晴天,我上午晒好药,下午下山去到镇子中。
上次去田大娘家,田巧儿正喝了药刚睡下,田大娘和我们说起她的病况,又连连感谢,好一会才离开。这次我来送药,田巧儿也睡着,还是田大娘和我说这几日的病情。
嗜睡这一情况确实包含药方的作用中,我没问出其它更严重的症状,婉拒了田大娘送来的烧饼赶紧离去,从医馆拿到药后回到山上。
相比一月前,回药肆的路上铺满了枯叶,一脚踩下去嘎吱脆响,寥落的山景看着也不无聊了。
师娘站在门前石阶,本望着远处的双眼在听到碎叶声后转向了我,顺手从我手中接过包袱,问我晚上想吃些什么。
“去年晒的腊肉还留了一截,再下个豆腐也可,昨日我还备了点儿凉菜,今天怕是得吃完……”
我说着说着,忽然止了声。
师娘正数着我带回来的药草,低头念叨:“也可以,就应付着吃些罢。”她抬头,看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疑惑道:“长雪?”
“……师娘。”我话语稍微有些哆嗦,“师娘,我、我能不能再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留我的饭。”
她不禁皱眉,顺着我的目光朝院子里看去。
老槐树下的矮墙上,空落了好久的一块石砖上莫名出现一抹红色。
我已经有好久都没再见到这种果子了,先前留下的一颗红果早就烂得只剩个核儿,记不得哪一天我没关紧窗户,早晨醒来,窗台上空无一物,圆核被吹去了不知何处。
说来也怪,我好奇这甜腻的果子,先前也拿果核种在药肆周围,可等待了几个月,那片小土包上一点发芽破土的动静也没有。
再扒开泥土一看,本该蓄有果核儿的土坑中空空如也,只有些枯叶和蚯蚓爬过的痕迹。
我种不出果树,就落下了再吃到果子的念想,如今它又在我不抱期望时乍现眼前。
“对不起师娘!我得出去一趟,不用留我的饭了。”我解下斜挂在肩头的布包,随手扔到了不知哪个角落,推开后门就跑出去,对师娘在身后的呼唤充耳不闻。
山风阴冷刮得脸颊生疼,如无数细密的刀刃划过皮肤,温血浇得全身烧起了火,却浇不灭心口那股撒泼似的蛮劲儿。
脚底踏过碎石,碾过叶柄,动作大得惊扰起一路歇脚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随我一同跑向高处。
我完全不知她在何处,但就是有一种本能趋势着我拐向山背,窄路上枯树叶片几乎全掉光了,可枝干还是密密麻麻挡着我的去路和视线,我抬手毫无章法得胡乱挥打,蹭得手背几道火辣辣的红痕。
喘进的冷气过了肺腑,呼出来的还是冷气,我累得弯下腰,被双腿带着往前跑,快要栽倒在地时,眼前白光一现,豁然开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