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姜堇闻到陈列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直至现在还习惯性倒多洗衣液,皮肤灼热的气息钻透温暖传出来。
姜堇攥住陈列的卫衣领口,陈列垫在她身下,两人噗一声跌落在船舷所悬的救生艇上。
此时甲板。
“诶——”一个长发的东亚面孔女孩惊呼一声,骂人的声音是韩语,回头见攥住自己头发的,是张过分俊朗的面孔,只是苍白瘦削得过分,双颊深深凹陷下去。
滕柏仁重重甩开女人的头发。
龚哲立即上前道歉,并交由助理处理后续事宜。
他匆忙跟上滕柏仁掉头离去的轮椅。自打给姜堇办完那场葬礼后,滕柏仁脾性愈发古怪,目前滕氏下一任家主之位悬而未决,他愈发乖戾起来。
竟丝毫不顾及公共场合的礼仪。
龚哲心里很清楚他把方才的女人当作是谁,闭口缄默,不去触他霉头。
直到他自己开口:“我还当是她。”
“滕少。”龚哲这样唤他一声。但龚哲和陈列同样寡言,也不知如何说下去。
滕柏仁自己操控轮椅来到甲板边缘:“知道我为什么让她归于大海吗?”
“海能流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蒸发为雨,幻化成风。”滕柏仁对着甲板外伸出苍白羸弱的手,似要攫取一缕风。
他细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摆荡着:“她不在了,可她又无处不在,连这飘舞的浮尘都是她。”
“我说过,我要她碎成一片片的心。”
他轻轻地哼唱起来:“Little poppy,sweet poppy……”
龚哲端立于他身后,只觉毛骨悚然。
救生艇上,姜堇伏在陈列胸口,唯恐有任何动静回传至甲板,不敢有一丝动作。
陈列保持着方才护住她的姿势,一手揽住她后脑,一手贴着她后腰,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能听见她有力的心跳砸向他胸膛,咚咚,咚咚。
他想:她从头到尾都没问他一句。
纵使是万丈深渊或浩渺大海,他一声“跳”,她也能毫不犹豫跳下去。
她如此信赖他。
她只是不爱他。
-
直至滕柏仁的轮椅声消失,陈列攀着缆绳回到舱内,又将姜堇拉进去。
姜堇匆匆联系她的同事,找了个由头,和陈列一同避进舱底船员的房间。
冬末海面,入了夜气温陡降,舱底虽不透风,依然感觉冰冷。
换班的船员睡在钢架焊成的高低床,鼾声如雷。只有姜堇和陈列两个“借宿者”,没有床,围坐在一张方桌边。
陈列脱下自己外套,朝姜堇扔过去。
姜堇从他的棒球外套间钻出来,伸手拂一把自己被蹭得毛茸茸的头发,将陈列的外套披在身上。
她微笑得很轻。
陈列瞥她一眼。她指指船舱,用气声说:“跟我们住过的破船很像。”
陈列环视舱内。
的确,船舱内都有一样逼仄的气息,舱顶低矮,各种零件因陈旧而生锈,些微的铁锈味混着水腥气传来。坐在这样的地方,人会不自觉勾着脖子,说不上是冷是闷,一切感官都失灵。
桌面上散乱放着船员们闲时打牌的扑克,一盒口香糖,一本《花花公子》杂志,封面女郎穿毛茸茸兔尾装露出饱满胸脯,扯着个男人领带高跟鞋踏在男人胸上,那男人也是半裸。
陈列跟着她瞥一眼,把杂志翻过去背面朝上放着。
想不到背面更暴露,一男一女贴在一起的姿态几近香艳。
陈列:……
姜堇蜷着食指抵住唇角,笑得无声。
桌面再有的就是一本《摩斯电码》,也是船员无聊打发时间用的。
姜堇拿起随手翻了两页。
白皙手指蜷起指节,在桌面无声敲击数下。
陈列垂眸看着。
他做保镖,自然学习过摩斯电码,是以清晰判断出她所敲字符——
I。
M。
H……
一句英文:I’m hungry。
任何语言体系都有自己的博大精深之处。譬如英文,这句话既可翻译成“我很饥饿”,亦可翻译成“我野心勃勃”。
陈列想起十八岁时的姜堇,她的确永远显得饥饿,吃得再多也那样瘦,大口吞咽的姿态像小兽。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翻,摸出一块能量巧克力,推至桌面。
姜堇笑了笑,指尖拨弄开一角,忽地手腕一转,指节继续于桌面轻敲:
I
M
I……
仍是一个短句:I miss you。
她想表达的意思,是“我想念你”,还是“我错过你”。
整间舱室只有桌面燃一盏小夜灯,陈列于一片昏茫中伸手,在她刚才敲击之处一抹。抬起手来顿滞在半空,才发现自己这动作显得可笑——
她又没写出有形的字句来,他想抹去的是什么呢?
就这样枯坐整夜。
船舱摇摇晃晃,陈列靠着身后船壁阖上眼。姜堇气声问:“你睡了吗?”
陈列摇摇头。
只是想起以前在那条破船里,姜堇俯在矮桌上写卷子,一边逼他背文史地的知识点。有时他懒,脑子转得太快,总觉得记个囫囵就作罢,阖上眼靠住船舱壁,相较于河面的水腥气,老木头的香气算是很好闻。
姜堇埋头写卷子的笔记声似落雨,沙沙沙,沙沙沙,听得人心里安宁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忘了紧随身后追债的人。听到后来,船舱外真的落下雨来,落在结飘萍的河面。
也是那样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船身摇摇晃晃,好像并没有被一条缆绳所束,而是在一条星河上漂流,所有头顶看不清的星星其实都藏在水底,闪亮的,将他们托往永远倒不了的远方。
那样一段旅程,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陈列就那样阖着眼不知多久,直至姜堇在身旁轻轻地道:“可以出去了。”
她收到同事微信,滕柏仁一行下船去了。
“嗯。”陈列这样应了声,并没有张开眼来。
“陈列?”
陈列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一,二,三。
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在心里数:四,五,六,七。
他张开眼来,神色淡漠如常:“走吧。”
两人来到甲板,天色将明,整条船还在安然沉睡。姜堇将外套递还给陈列,陈列摇摇头:“披着吧。”
姜堇也没多说什么,俯身,两只纤细手臂架在围栏上。一处风景有一处的绝美,破船舱是日落,草原是星空,到了海面变作朝阳。
姜堇指指远方:“看,多像一团火。”
海面的朝阳不是渐变色,而是像把一粒橘红的火种都进去,半片天幕就燃了起来。从微暗到光亮不过瞬息之间,刺得人本能眯起眼来,眼底一片酸涩。
原来那样的绝美,带给人本能的感觉是酸涩。
姜堇伸手进自己口袋:“我是不是气色很差?”
她摸出一支口红来旋开,不涂,只在唇中央轻轻一点,天边的火种就被引到她唇上来,让她整张脸都添了光亮,变作一片瑰丽。
陈列望着她侧颜,忽然问:“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姜堇笑道:“是我永远不会真正注意的存在。”
陈列心下一梗,自嘲地挑起唇角。
少年时无谓潇洒,只是对什么都摆出无谓态度来,刀山火海地也就那样过了。反而到了二十七八的年纪,迟来的黏腻起来,知道自己该转身走开,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或许他早料到这样的答案。
饮鸩止渴,让自己痛得更透彻而已。
他不再说话了,双手插进口袋,离姜堇半人开的距离站着。海风拂过来,姜堇一头浓密的长发仍是茉莉味,香气飘散进陈列眼底。
陈列没合眼,只是望着远方的朝阳,需要灼烧得甚至不是她的样貌,只是她飘来的一阵香。
多么可悲。
甲板开始有了零星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露出头来喊:“列哥,你在这啊?我们该下船……”
陈列应一声:“来了。”
转身往船舱走去。
年轻男人刚分到陈列他们组,以前没见过姜堇,朝阳里一个侧影足够惊艳他年轻的岁月。他嘴张成O型问陈列:“卧槽那大美女是谁?你女朋友啊?”
陈列不答,只是拽着他兜帽拎他转身。
一组人陆续下船,陈列站在码头,回头去看——
既然数三下也准备不好别离。
既然数七下也准备不好别离。
那么允许自己回一次头又如何呢?陈列这人从不相信好运,摊上这么一赌鬼爹,他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可如果他有什么储存起来的好运,他情愿把这些运气全用在此生再不与姜堇相遇。
姜堇仍那样伏在围栏上,望着远方朝阳,好像陈列是去是留,她的确没任何留意。
只是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微张开,海风从她指间刮过。
陈列知道她从前就喜欢这样。
无论是坐公交的时候、在船舱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伸出一只手来,好似要抓住一缕风。
她这样的野心家,连风都想握牢。
也有组员没注意到姜堇的,回身唤陈列:“列哥看什么呢?还不走?”
陈列收回视线,随队伍往码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