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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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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间,姜堇闻到陈列身上熟悉的味道。他直至现在还习惯性倒多洗衣液,皮肤灼热的气息钻透温暖传出来。

姜堇攥住陈列的卫衣领口,陈列垫在她身下,两人噗一声跌落在船舷所悬的救生艇上。

此时甲板。

“诶——”一个长发的东亚面孔女孩惊呼一声,骂人的声音是韩语,回头见攥住自己头发的,是张过分俊朗的面孔,只是苍白瘦削得过分,双颊深深凹陷下去。

滕柏仁重重甩开女人的头发。

龚哲立即上前道歉,并交由助理处理后续事宜。

他匆忙跟上滕柏仁掉头离去的轮椅。自打给姜堇办完那场葬礼后,滕柏仁脾性愈发古怪,目前滕氏下一任家主之位悬而未决,他愈发乖戾起来。

竟丝毫不顾及公共场合的礼仪。

龚哲心里很清楚他把方才的女人当作是谁,闭口缄默,不去触他霉头。

直到他自己开口:“我还当是她。”

“滕少。”龚哲这样唤他一声。但龚哲和陈列同样寡言,也不知如何说下去。

滕柏仁自己操控轮椅来到甲板边缘:“知道我为什么让她归于大海吗?”

“海能流向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蒸发为雨,幻化成风。”滕柏仁对着甲板外伸出苍白羸弱的手,似要攫取一缕风。

他细长的手指在空中轻轻摆荡着:“她不在了,可她又无处不在,连这飘舞的浮尘都是她。”

“我说过,我要她碎成一片片的心。”

他轻轻地哼唱起来:“Little poppy,sweet poppy……”

龚哲端立于他身后,只觉毛骨悚然。

救生艇上,姜堇伏在陈列胸口,唯恐有任何动静回传至甲板,不敢有一丝动作。

陈列保持着方才护住她的姿势,一手揽住她后脑,一手贴着她后腰,两人身体紧贴在一起,能听见她有力的心跳砸向他胸膛,咚咚,咚咚。

他想:她从头到尾都没问他一句。

纵使是万丈深渊或浩渺大海,他一声“跳”,她也能毫不犹豫跳下去。

她如此信赖他。

她只是不爱他。

-

直至滕柏仁的轮椅声消失,陈列攀着缆绳回到舱内,又将姜堇拉进去。

姜堇匆匆联系她的同事,找了个由头,和陈列一同避进舱底船员的房间。

冬末海面,入了夜气温陡降,舱底虽不透风,依然感觉冰冷。

换班的船员睡在钢架焊成的高低床,鼾声如雷。只有姜堇和陈列两个“借宿者”,没有床,围坐在一张方桌边。

陈列脱下自己外套,朝姜堇扔过去。

姜堇从他的棒球外套间钻出来,伸手拂一把自己被蹭得毛茸茸的头发,将陈列的外套披在身上。

她微笑得很轻。

陈列瞥她一眼。她指指船舱,用气声说:“跟我们住过的破船很像。”

陈列环视舱内。

的确,船舱内都有一样逼仄的气息,舱顶低矮,各种零件因陈旧而生锈,些微的铁锈味混着水腥气传来。坐在这样的地方,人会不自觉勾着脖子,说不上是冷是闷,一切感官都失灵。

桌面上散乱放着船员们闲时打牌的扑克,一盒口香糖,一本《花花公子》杂志,封面女郎穿毛茸茸兔尾装露出饱满胸脯,扯着个男人领带高跟鞋踏在男人胸上,那男人也是半裸。

陈列跟着她瞥一眼,把杂志翻过去背面朝上放着。

想不到背面更暴露,一男一女贴在一起的姿态几近香艳。

陈列:……

姜堇蜷着食指抵住唇角,笑得无声。

桌面再有的就是一本《摩斯电码》,也是船员无聊打发时间用的。

姜堇拿起随手翻了两页。

白皙手指蜷起指节,在桌面无声敲击数下。

陈列垂眸看着。

他做保镖,自然学习过摩斯电码,是以清晰判断出她所敲字符——

I。

M。

H……

一句英文:I’m hungry。

任何语言体系都有自己的博大精深之处。譬如英文,这句话既可翻译成“我很饥饿”,亦可翻译成“我野心勃勃”。

陈列想起十八岁时的姜堇,她的确永远显得饥饿,吃得再多也那样瘦,大口吞咽的姿态像小兽。

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一翻,摸出一块能量巧克力,推至桌面。

姜堇笑了笑,指尖拨弄开一角,忽地手腕一转,指节继续于桌面轻敲:

I

M

I……

仍是一个短句:I miss you。

她想表达的意思,是“我想念你”,还是“我错过你”。

整间舱室只有桌面燃一盏小夜灯,陈列于一片昏茫中伸手,在她刚才敲击之处一抹。抬起手来顿滞在半空,才发现自己这动作显得可笑——

她又没写出有形的字句来,他想抹去的是什么呢?

就这样枯坐整夜。

船舱摇摇晃晃,陈列靠着身后船壁阖上眼。姜堇气声问:“你睡了吗?”

陈列摇摇头。

只是想起以前在那条破船里,姜堇俯在矮桌上写卷子,一边逼他背文史地的知识点。有时他懒,脑子转得太快,总觉得记个囫囵就作罢,阖上眼靠住船舱壁,相较于河面的水腥气,老木头的香气算是很好闻。

姜堇埋头写卷子的笔记声似落雨,沙沙沙,沙沙沙,听得人心里安宁起来,有那么一瞬间忘了紧随身后追债的人。听到后来,船舱外真的落下雨来,落在结飘萍的河面。

也是那样的声音,沙沙沙,沙沙沙。

船身摇摇晃晃,好像并没有被一条缆绳所束,而是在一条星河上漂流,所有头顶看不清的星星其实都藏在水底,闪亮的,将他们托往永远倒不了的远方。

那样一段旅程,就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陈列就那样阖着眼不知多久,直至姜堇在身旁轻轻地道:“可以出去了。”

她收到同事微信,滕柏仁一行下船去了。

“嗯。”陈列这样应了声,并没有张开眼来。

“陈列?”

陈列在心里默数了三个数:一,二,三。

深吸一口气,又继续在心里数:四,五,六,七。

他张开眼来,神色淡漠如常:“走吧。”

两人来到甲板,天色将明,整条船还在安然沉睡。姜堇将外套递还给陈列,陈列摇摇头:“披着吧。”

姜堇也没多说什么,俯身,两只纤细手臂架在围栏上。一处风景有一处的绝美,破船舱是日落,草原是星空,到了海面变作朝阳。

姜堇指指远方:“看,多像一团火。”

海面的朝阳不是渐变色,而是像把一粒橘红的火种都进去,半片天幕就燃了起来。从微暗到光亮不过瞬息之间,刺得人本能眯起眼来,眼底一片酸涩。

原来那样的绝美,带给人本能的感觉是酸涩。

姜堇伸手进自己口袋:“我是不是气色很差?”

她摸出一支口红来旋开,不涂,只在唇中央轻轻一点,天边的火种就被引到她唇上来,让她整张脸都添了光亮,变作一片瑰丽。

陈列望着她侧颜,忽然问:“我对你来说算什么?”

姜堇笑道:“是我永远不会真正注意的存在。”

陈列心下一梗,自嘲地挑起唇角。

少年时无谓潇洒,只是对什么都摆出无谓态度来,刀山火海地也就那样过了。反而到了二十七八的年纪,迟来的黏腻起来,知道自己该转身走开,还是不死心地追问。

或许他早料到这样的答案。

饮鸩止渴,让自己痛得更透彻而已。

他不再说话了,双手插进口袋,离姜堇半人开的距离站着。海风拂过来,姜堇一头浓密的长发仍是茉莉味,香气飘散进陈列眼底。

陈列没合眼,只是望着远方的朝阳,需要灼烧得甚至不是她的样貌,只是她飘来的一阵香。

多么可悲。

甲板开始有了零星脚步声。一个年轻男人露出头来喊:“列哥,你在这啊?我们该下船……”

陈列应一声:“来了。”

转身往船舱走去。

年轻男人刚分到陈列他们组,以前没见过姜堇,朝阳里一个侧影足够惊艳他年轻的岁月。他嘴张成O型问陈列:“卧槽那大美女是谁?你女朋友啊?”

陈列不答,只是拽着他兜帽拎他转身。

一组人陆续下船,陈列站在码头,回头去看——

既然数三下也准备不好别离。

既然数七下也准备不好别离。

那么允许自己回一次头又如何呢?陈列这人从不相信好运,摊上这么一赌鬼爹,他觉得自己挺倒霉的。可如果他有什么储存起来的好运,他情愿把这些运气全用在此生再不与姜堇相遇。

姜堇仍那样伏在围栏上,望着远方朝阳,好像陈列是去是留,她的确没任何留意。

只是伸出一只手,手指微微张开,海风从她指间刮过。

陈列知道她从前就喜欢这样。

无论是坐公交的时候、在船舱的时候,她都喜欢这样伸出一只手来,好似要抓住一缕风。

她这样的野心家,连风都想握牢。

也有组员没注意到姜堇的,回身唤陈列:“列哥看什么呢?还不走?”

陈列收回视线,随队伍往码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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