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皖原本对红慎的一点模糊印象都来自红浅。他的母亲是温柔坚定之人,想来外祖也该是慈眉善目的,如今听过老人的言语,仿若巨石从天而降,把他幻想出来的影子砸碎个彻底。
何况红浅确实是因和家族不合才离开魔界,这么反推而来,老人说的不会是假话。
于皖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老人似乎也没想要他的回应,自顾自地说完便陷入沉默。于皖在一片寂静和疼痛中愈发清醒,百思不得其解。红慎骗过东源之,甚至洪俅的话里还透露出,东源之如今的冷漠性格都与红慎脱不开干系。
那东源之为何会对霁月剑落下泪,甚至露出怀念神色?
于皖在晨间等到东源之。
“莫平阔呢?”进了松树,只看到于皖一人,老人和医箱都不见踪迹,东源之问道。
“我让他回去了,又不是多重的伤。”于皖扭头答道。老人走前千叮咛万嘱咐,他肋骨断过刚接好,最好一动也别动。
洪俅下手倒是不比东源之轻多少。
东源之的脸色看不出喜怒。于皖的视线随他由外而内,看着他走到床边停下,对上他垂下的双眸,从中品出一丝歉意。
老人,也就是莫平阔告诉于皖,洪俅曾被东源之从修士手下相救,自此对东源之忠心耿耿,不惜肝脑涂地。洪俅做事一向莽撞急躁,索性未曾惹出过祸端,东源之也无心多管。
直至他自作主张地要替东源之杀掉于皖。
临走前,莫平阔还摸着胡子感叹道:“东源之今个晚上,怕是要被洪俅气得睡不着喽。”
白狐族长到底有没有被气得睡不着,于皖不知道,他只知道东源之的一双眼,自打进来后就看过别的地方,一直沉沉地望着自己,不肯松开。于皖被逼得别开眼,主动开口道:“听说这是你的寝殿,我还是换个地方待着比较好。”
“不用。”东源之想也不想地拒绝他的提议。
于皖无奈地闭上眼,可即便失去视野,也无法隔断东源之投来的灼热目光。他修为本就不敌东源之,更别提身上还有伤。于皖不敢多说多做,只怕将东源之惹怒,会再次敲响阎王殿的门。
他阖眼佯装睡着,实则是期望东源之能放过自己,却没想到东源之会伸出冰凉的手,抚上他的脸。
于皖猛地睁眼,举起手臂抵挡,冷声道:“你做什么?”
东源之并不为他的装睡而气恼。他握住于皖抬起的手腕,一声不吭地压下,另一手则颇有耐心地将他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最后捏住于皖的下巴,扭过他的头,逼迫于皖同自己对视。
东源之微微皱起眉头,阴恻恻地来了句:“你闭眼的模样,倒有几分像他。”
一阵冷意从脊背后窜上来,激得于皖浑身不自主的痉挛。
他想过许多东源之将自己救下的理由。说到底他和红慎有着无法割断的血缘关系,看在故人的面子上不至于赶尽杀绝,又或者说,东源之是性情中人,不愿将过往的恩怨是非牵扯到他一介贸然闯入的后辈身上。
于皖哪曾想过,东源之的真正目的,竟是要透过他而怀念红慎。
昨日东源之说出那句“你长得实在不像他”时,于皖并没多想,只当是一句寻常的感叹,眼下回味起来,怕是还藏有别的意义。
怪不得当他说出来北域的目的时,东源之会毫无反应。
若不是洪俅的突然闯入,于皖本打算等到东源之后,和他谈谈,尽量以平和的方法拿回霁月剑,离开白狐族。他已经不指望东源之能给予帮助,只期望能及时赶回去。
可若东源之将他带回来后,就没动过让他走的念头呢?
于皖不敢再想下去,竭力以平静的语气,大逆不道地喊出眼前这位和他祖父一辈的狐妖大名,“东源之,你醒醒。”
“我很清醒。”东源之猛地低下头,被思念侵蚀的双眸仿若要把于皖吞噬入体。捏住于皖下巴的手指弯曲用力,他一字一句地说:“你不是红慎,红慎已经死了,被你母亲亲手杀死的。”
于皖不受控制地瞪大双眼。东源之毫不理会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可这世间,也就你勉强还能有那么一点像他,你也是他留下的唯一的血脉。”
“所以呢?”于皖暂且从震惊中回神,将红浅弑父的事实放置在一旁,满腔不悦地道破东源之的心思,“难道你把我留下,不杀我就是为了借我而代替他?东源之,你可是一族之长,这么做莫不是疯了?”
“疯就疯了。”东源之镇静的腔调和坦然的态度同于皖抑制不住的激烈质问可谓天差地别。他眼里泛起茫然,痴痴地说道:“你知道吗?我有多爱他,就有多恨他。”
“他骗了我。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他已有妻女,却骗我说是孤身一人。他与我交好,与我相爱,实则是为了夺我妖丹。若他所做一切只是为了利用我也就罢了,偏他最后已经拔出剑,又不肯朝我下手,还要将我原封不动地送回妖族。”
“与他在一起的那段日子,他待我的种种难道都是虚伪作假,不曾有过半点真心?我不信。我要亲口问他,我要他亲口回答我,可待我赶到魔界……他已经死了。”
“他死在自己女儿手里,死在他亲手锻造的霁月剑下。”
东源之抬手捂住眼,自嘲地仰天大笑一声。他和红慎之间血淋淋的过往着实让于皖再次震惊到思绪停滞。不待于皖反应回神,身上陡然骤然一沉。
东源之直直栽倒而来,竟是昏了过去。